每當夜幕垂落,澳門的街道便浸入一片琥珀色的溫柔。那不是光,是時光的吐息──舊鎢絲燈顫巍巍亮起,將巴洛克式拱廊染成蜜糖的色澤,彷彿整座城市都被封存進一盞老玻璃燈罩裏。我伸手想接住牆上搖曳的光斑,掌心卻只觸到潮濕的夜風。恍惚間,燈暈裏浮現出童年那間當舖的輪廓:櫃檯後方,一盞鎢絲燈正將父親典當手錶的影子拉得細長。而今霓虹在遠方吞吐着艷麗的毒,我的年少時光,是否還鎖在那格蒙塵的抽屜?
街角當舖的霓虹招牌滲出病態的光暈,「押」字的撇捺像被雨水泡脹的血管。這光芒我認得──八十年代的澳門,滿街都是這種會呼吸的燈箱。它們紅如隔夜葡萄酒漬,綠似銅鏽爬上心臟,黃得像被煙燻黑的舊照片。冷清的長街在霓虹舔舐下竟顯出詭異的生機,像一具薄施脂粉的屍體。我站在光與暗的交界,任憑霓虹的彩浪淹沒眼眶。忽然想起母親常説:「澳門的夜是會吃人的。」現在我懂了,它吞噬光陰的姿態,正如此刻霓虹啃食着老牆上最後一塊葡式瓷磚。
我走進那家老當舖,門口招牌上的「押」字已經褪色,筆劃邊緣在夜色中顫動,像一隻老貓的鬍鬚,感知着風的來向。霓虹的光從縫隙中滲進來,不是照亮,而是滲透;不是溫暖,而是麻醉。它們紅得像潑灑的葡萄酒,綠得像融化的銅鏽,黃得像燒焦的記憶,三種顏色交織成一杯渾濁的雞尾酒,把這條街灌醉,把我灌醉。若贖回期限是黎明,那麼晨光便是宿醉後的審判。
這城市從不沉睡,它的白晝屬於遊客,黑夜屬於靈魂;它的喧囂賣給了賭場,寂靜留給了老人。我曾在某個凌晨偷溜出家門,帶着相機潛入這座城的夢境。那時的新馬路,沒有車馬,沒有人聲,只剩下街燈孤獨地亮着,像守夜人,像未闔眼的老人。大西洋銀行大廈的玻璃帷幕反射着冷藍色的月光,像一面不說話的鏡子,照見這座城的虛榮與孤獨。金舖的鐵閘緊閉,珠寶失去了光芒,像被關進黑箱的星辰,不再閃爍,只是存在。
風從巷口襲來,夾雜着杏仁餅的甜、垃圾的酸、雨水的腥,像一場味覺的暴動,也像城市未嚥下的欲望,在夜色中發酵、腐爛、重生。
忽然,一陣刺耳的金屬聲劃破寂靜。那聲音,像生鏽的記憶在摩擦,像歲月的齒輪在轉動。一位老婆婆推着手推車,車輪發出「吱──嘎──」的聲響,每一步都像在與地面爭執,每一聲都像在與時間討價還價。她的背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卻射不出任何箭;她的眼神低垂,只看得見磨破的拖鞋與地面的裂縫。她推的不是紙皮,是歲月;她捆的不是廢紙,是歷史。
車上的紙皮搖搖欲墜,紙皮上字跡像從記憶中掉落的牙齒,殘缺卻真實,模糊卻熟悉。計程車從她身旁飛馳而過,車燈像一把刀,劃開夜色,也劃破她的沉默。音樂從車窗縫隙中漏出,是《風的季節》,卻聽不清旋律,只聽見風的嘆息,時間的腳步,與紙皮滑落的聲音交錯成一首無聲的輓歌。
天漸亮,我踏上歸途。茶樓的蒸籠冒着白霧,像一場不願散場的夢;報攤的油墨味撲鼻而來,像一頁頁翻動的歷史;咖啡香混入晨風,像一場溫柔的伏擊,讓人措手不及。這一切如此尋常,卻又如此沉重。我們都在搬運日子,有人用雙手,有人用記憶;有人負重前行,有人輕裝夢遊。
我舉起相機,對準的卻始終是光影,而非那隻布滿裂痕的手。後來我才明白,城市的失眠有兩種:一種是金光閃閃的不夜城,一種是黑暗裏細碎的生存聲響;一種用錢買斷黑夜,一種用命換取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