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聽《寂川》   譚秋實

 深夜十一點,縣城的燈火依舊通明。忙碌了一天,想一個人繞城轉轉。我發動汽車,駛入空蕩的公路。窗外是陝南仲夏的夜,微暖的風從半降的車窗縫隙鑽入,帶著泥土與植物的氣息。

 我用手機連上汽車音響,點開隨機播放。幾聲鋼琴鍵輕輕落下,如雨點滴入靜湖,繼而小提琴似遠處傳來的呼喚,悠長而克制。顯示屏上映出兩個字:《寂川》。

 音樂前奏緩緩展開。低緩的鋼琴旋律,清冷而澄澈,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可辨,又彼此相連,小提琴則如網上的露珠,顫動著,閃爍著,不肯輕易墜落。像是一聲聲溫暖的歎息,帶著我推開回憶的門;我忽然覺得這音樂不像川,倒像是海——夏日的海浪,一遍遍撫摸著寬廣的海岸線,不激越,不洶湧,只是周而復始地來去,將沙灘上一切的痕跡抹平,又留下新的波紋。

 車輪壓過路面,發出規律的「嗡嗡」聲。白日的種種在腦中回放:辦公室裡永遠處理不完的文件,同事們茶餘飯後的閑談,領導時不時交代的額外任務。平凡至極了的日子,一日復一日,如這公路般向前延伸,看不見盡頭,也記不住途經的風景。三十八年過去,人生似乎被困在了這陝南小城,困在了工作生活的往返路線、一張辦公桌和每月定時入賬的工資裡。

 音樂卻仍在流淌。

 鋼琴與小提琴的對話愈發深入,不再是單純的呼應,而是交織、纏繞、分離又重逢。我忽然聽出了其中深意——這並非只是寧靜安詳之曲,內裡藏著難以言說的掙扎與釋然。就像我的生活,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湧動:那些不曾實現的夢想,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那些在瑣碎日常中逐漸磨蝕的激情。

 車過漢江大橋,視野豁然開朗。右側是蜿蜒的江水,在月光下泛著細碎的銀光;左側是綿延的秦嶺山脈,墨色剪影貼著天際線。這一刻,杜甫的詩句驀然躍入腦海:「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我所處的陝南雖無平原之廣袤,但這音樂卻在我心中展開了另一番景象:無垠的平原向四方延伸,直至與星空相接。天上星河低垂,彷彿伸手可觸;地上大江奔流,月光在水中碎而又圓,圓而又碎。這意象宏大卻不壓迫,反而讓人心生安寧。

 《寂川》仍在繼續,已至中段。小提琴聲愈加澎湃,緊密的鋼琴旋律相合相隨,裹挾著青春的記憶洶湧地向我奔襲而來:那些燦爛的夏日、飛揚的青春、奮不顧身的奔跑,以及令人唏噓的遺憾……

 音樂漸漸回落,恍若潮水退去,留下被浸潤的沙灘。日常的煩憂竟不知不覺間被音樂沖刷,隨淚水滌蕩而去。

 最後一個鋼琴音輕輕消散時,我恰好將車停在江邊的觀景臺。風裹著漢江濕熱的潮氣漫進來。抬頭望去,月光正落在江面的某一處,把那片水波照得透亮,彷彿剛才漫過心頭的所有情緒,都被這夜、這江、這月光,輕輕收進了陝南的仲夏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