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否綵排?內森‧菲爾德在《彩排》中以巨細靡遺的預演,試圖為凡人卸下命運之重負,其設想固然誘人,其用心亦堪稱良苦。然而,生命的本質恰在於其不可複製。任何試圖以「彩排」消解不確定性的努力,終將如鏡花水月。真正的從容,並非源於對無常的屈服,而是在於直面不可綵排之必然後,依舊擁抱生命的本真。
有人執著地相信,通過周密的預演便能把人生的變數鎖死。但人生境遇的獨特性與未知性,已從根源上否決「綵排」的可能性。每一刻都是個體生命中絕無僅有的震顫,每一次遭遇都是特定時空經緯中無法重現的交匯。赫拉克利特那句「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箴言,在張桂梅校長的身上得到印證。她創辦女子高中,送走一屆又一屆學生時,何曾預演過每一個艱難時刻?面對貧瘠的土地、質疑的聲音、病痛的身體,她無法排練如何扛起整個大山的希望。然而,正是那些真實的片段——深夜為學生蓋被子的溫柔,雨中家訪時堅定的腳步,面對某個學生突然崩潰時,她脫口而出的那句「再難也要走下去」,讓她的人生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人際關係的不可控性,瓦解了精密綵排的可行性。難道靠精心設計,就能讓人與人的交往按劇本走嗎?人生從來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而是眾聲喧嘩的合演。每個「他者」都是擁有自由意志的存在,其反應如同量子態般難以預測。你可知,《楚門的世界》中的主角便是從配角表演中無法壓抑的真實情感察覺到節目組搭建的「綵排人生」,最終突破既定規劃,走出屬於自己的路。當疫情突如其來,身患漸凍症的張定宇院長沒有時間綵排如何應對,或許他曾對著人體模型做過無數次練習,那些標準化的流程早已刻入肌肉記憶,但真正面對患者時,每一次抉擇都承載著生死的重量,更承載著患者的一生。這是他們未完成的學習、未兌現的承諾,是他們想再看一次日出、再抱一次孩子的平凡心願。那些ICU病房裡緊握的雙手,那些防護服下無聲的鼓勵,那些深夜值班室裡共用的泡麵,都不是任何劇本可以預設的,卻正因為承載了生命最真實的脆弱與堅韌,讓醫患之間,同事之間產生了超越常規的信任與守望。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應在未知面前束手無策?非也。承認人生不可綵排,並非導向消極無為,而是啟示一種更為智慧的準備:從執著於控制外部結局,轉向錘煉內在的應對心能。真正的「準備」,是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孜孜以求,是斯多葛學派專注於「可控之事」的澄明智慧,是儒家「修身以俟之」的從容中道。它不提供標準答案,而是培養提出更好問題的能力;不擔保特定結局,而是塑造無論何種命運擊打都能反彈的韌性。文天祥身陷囹圄,不可預演其境,卻因平日所養「浩然之氣」,成就了「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這絕非任何情境綵排所能企及,而是人格在瞬間的綻放。
菲爾德的《彩排》的實驗,如同一則現代寓言,映照出人類永恆的抗爭與夢想。它提醒我們,縱使科技可造萬千幻境,生命的真諦卻始終扎根於那無法複製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綻放之中。當我們放下對完美預演的執念,轉而向內尋求精神的強度與彈性,方如蘇軾所言「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在真正的人生舞臺上,即便無彩排可依,亦能舞出屬於自己的,雖偶有踉蹌卻無比真實的動人姿態。人生的華章,正因無法重來,才字字珍貴;正因不可預測,才充滿神性的啟示。那僅有一次的演出,才是對生命最崇高的禮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