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留言)童年的外婆彎   張朝林

一天,我走出外婆的眼睛,去訪問外婆彎兩邊的烏桕樹。烏桕樹右邊就是通往阿嬌的小路。我走向彎底,下斜坡。斜坡長滿青草。溜下去。溜一身的紅黃青,一身的春味。溜下彎底,還是草,還是花,還是藤。溝是蛇腰樣,蕩來蕩去。立烏桕樹下,抬眼望樹,樹大我小,樹高我矮,樹蔭攏我,脖子痠。找尋烏桕樹右邊的那條小路,不見了,回頭望溜過斜坡,溜成一道直直的綠溝,垂下來,沉入溝底。我在春草叢中,不會丟失來時的方向,擔心丟了那條阿嬌行走的小路。瞌睡蟲飛來,我脖子一歪,倒在草叢裏,睡着了。飛來一個夢,阿嬌從天邊走過來,半睡半醒中,美笑了我。醒了,但見烏桕樹婆娑。又睡。又一個夢飛來,是一群唱歌的金絲鳥,邀我一起飛翔、唱歌。我們飛呀飛,被幾點暖流燙醒。一摸額頭,是幾團鳥屎。烏桕樹上的那對惡作劇斑鳩,還在幸災樂禍「一肚肚水」地叫。我一聲「去」,牠們走了,在另一棵樹上,看我笑話。我繼續在草叢裏續夢。 

收完秋,犁過耙過黃土坡坡,就是一面起起伏伏、跌跌落落的黃褐色的地毯了,外婆彎兩邊的烏桕樹,血紅血紅的枝葉間,掛着一都嚕、一都嚕銀白色的果實,在黃褐色的黃土坡背景下,分外耀眼。在那烏桕樹邊小路的盡頭,連接着一片竹林,竹林下是小屋,就是阿嬌的家。小屋前是兩棵棕樹,黃燦燦的棕包掛在棕樹頂,棕樹下是芭蕉,碧綠的大葉子在秋風裏搖來搖去,影子在一見方水塘晃,幾棵落完葉子的老柳樹,守在水塘邊。 

第一次見到阿嬌的時候,是三舅領我去阿嬌家的竹林裏抓鳥,阿嬌從小屋裏出來了,細眉,長辮,柳腰,走路風火,說話畫眉叫,特別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時刻在轉動着。我想看又不敢大膽看,偷偷地盯卻被阿嬌發現了,阿嬌臉上飛上紅雲,我的臉火辣辣的。三舅說,她是阿嬌,和我同年。一來二去,我和阿嬌混熟了,阿嬌手巧,給我編織蛐蛐籠,教我抓石子、過家家。三舅縱使我和阿嬌摔跤,我低着頭,紅着臉,不敢上,阿嬌大大方方說,摔就摔唄。我每每被她摔倒,摁住,不鬆手,長辮子掃着我的眼,睜不開,羞得臉更紅。幺舅笑說,米田窩窩裏長大的小男孩,還摔不過吃紅苕棒棒的小阿嬌。我便哭,傷心地哭,阿嬌便鬆開,拉我起來,大眼睛盯我,給我擦眼淚。   

在秋日的夜晚,在還有點點螢火蟲飛旋的夜晚,我和阿嬌坐在水塘邊的老柳樹下等月亮。「遙遠的夜空有一個彎彎的月亮,彎彎的月亮下面是彎彎的小橋,小橋的旁邊有條彎彎的小船,彎彎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嬌。」多美的歌詞。可是,我們等來的是一輪圓月,皎潔的滿月在竹林上徘徊,在水塘裏洗浴,水靈靈的一塘月光,蕩來蕩去。蟋蟀在低吟,螢火蟲在飄飛,過路的秋雁,幾聲鳴叫,劃破夜空,劃過我童年的情懷,走了。不知三舅啥時候躲在一棵柳樹背,拾起一塊土疙瘩,丟進水塘,月碎了,光散了,童年的時光,跌落了。那個美麗的阿嬌,一直在我童年的月光裏蕩漾。(童年的時光之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