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皮鞋在玄關脫了線。那雙曾經鋥亮的皮鞋,如今鞋跟磨得歪斜,像兩艘擱淺的小船。我蹲下身,用指尖觸碰那道裂縫,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這雙鞋曾如何在地板上敲出威嚴的節奏。
小學時,父親是座燈塔。他的身影在黃昏的窗框裏定格,鋼筆在賬本上沙沙作響,就能鎮住整間屋子的喧囂。我趴在地板上畫火車,總要偷偷用餘光確認他的存在──只要那副寬肩還在書桌前微微起伏,世界就依然安全。那時以為,父親理當如此:永不傾斜的承重牆,暴雨中的黑傘,所有「不知道」的終點站。
中學的某個梅雨季,發現燈塔也會生鏽。他蹲在浴室修漏水的水管,扳手突然從生鏽的接口滑脫,指節撞上瓷磚的瞬間,我聽見一聲悶哼。那聲音如此陌生,像老舊門軸發出的、不該存在的吱呀聲。後來在醫院走廊,看見他捏着X光片對醫生苦笑:「骨頭怎麼這麼脆呢?」白熾燈下,他的後頸有根銀線般的反光。
如今自己成了父親,才懂得那些銀線的來處。夜半哄睡女兒時,突然想起父親當年在急診室藏起的診斷書;當女兒用積木堆出歪斜的高塔,我伸手想修正卻又縮回──究竟該讓她看見我輕易扶正塔尖的本事,還是一起欣賞那種危險的平衡?
朋友阿傑的父親是退休數學教授,至今仍能用三種方法證明畢氏定理。上週聚餐時,他醉醺醺地抱怨:「老頭子的影子涼颼颼地貼在我背上。」他的筷子戳進秋刀魚眼珠,「知道嗎?我考上台大電機那天,他居然說『當年我推導出這個公式時……』」魚眼珠彈進味噌湯裏,濺起小小的褐色水花。
而同事美玲的父親總說「爸爸沒讀甚麼書」。直到她翻到閣樓裏泛黃的師範大學畢業證書,壓在母親的病歷本下面。證書邊角有潮濕的波浪紋,像被甚麼液體浸泡過又晾乾。「他其實會解微積分。」美玲轉着咖啡杯,「但寧可每天幫我查生字。」
晨光從女兒的蠟筆畫透過來,那些歪扭的線條突然有了答案。最好的父親或許像超市的條碼掃描器──不必成為商品本身,只要懂得讀取每件貨品獨特的編號。他的強大不在於永遠正確,而在錯誤時坦承「我們重來」;他的溫柔不是偽裝脆弱,而是留一道門縫,讓孩子看見大人也會膝蓋淤青。
女兒把蠟筆舉到我鼻尖:「爸爸畫恐龍!」我握着那截短小的藍色蠟筆,突然想起父親當年在病歷本背面,為我畫過的蒸汽火車。車輪歪得像月牙,煙囪還畫錯了位置,但那列歪扭的火車,載着我駛過了整個童年。◇